不见而名,弗为而成:不用看就能明了,无所作为就有所成就。名,通明。蒋锡昌谓“不见而名”,张嗣成本、危大有本“名”作“明”,主张改“名”为“明”,其说云:“‘名’、‘明’古虽通用,然《老子》作‘明’不作‘名’。二十一章:‘不自见,故明。’五十二章:‘见小曰明。’皆‘见’、‘明’连言,均其证也。此当据张本改。”(《老子校诂》)其说有理,《韩非子·喻老》所引亦作“不见而明”。但《释名·释言语》云:“名,明也。”是“名”与“明”音同义通,可不必改字;而且帛书本作“名”,传世各本亦多作“名”,故正文仍作“名”。又,北大汉简本此句作“不见而命”,整理者亦以为“命”与“名”通;《鬼谷子本经·阴符七篇》引文作“不出户而知天下,不窥牗而知天道;不见而命,不行而至”,其句与汉简同。王弼注云:“明物之性,因之而已,故虽不为,而使之成矣。”此二句王本作“不见而名,不为而成”,与帛书本仅有一字之差,而句义相同,今为求一章之内行文一致,原文依帛书本。
不出门就知道天下事,不看窗外就知道宇宙万物之道。出门走得越远,所知道的就越少。所以圣人不用去做就能知道,不用去看就能明了,无所作为就有所成就。
四十八章
本章区别“为学”和“为道”,认为“为道”与“为学”相反,要减少知识,抛弃成见,祛除心灵的遮蔽,以达到清静无为的体道之境。重点论“为道日损”,主张减少知识,抛弃成见,与四十七章主张超越于耳目闻见之上,以直观内省的方式体悟真理的旨趣一意相承。
“为学”指的是一般的求知活动,是以求得对各种事物的知识为目的。知识要通过学习逐渐积累,才能不断丰富,所以是“日益”。“为道”也可称作“修道”,它在根本上可以说是一种反求诸己的精神修炼。“为道”的目的在于体道。而道是无限的,是超越于一切观念和规定性之上的终极真理,只能凭借虚灵不昧的智慧去感知体悟,而绝不能凭借有限的知识去求得。知识是有限的,凭借知识不但不足以知“道”,而且适足以成为体道的障碍,所以“为道”要“日损”。所谓“日损”,就是要抛弃成见,祛除心灵的遮蔽,使人超脱于认知的局限之外。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两句是本章的关键,表达了老子在认识论上与众不同的思想。“为学”用“加法”,“为道”用“减法”。老子在这里教我们用“减法”,为的是破除知识的迷障,引领我们回归“自然”,直面真理。就此而言,老子的意思与西方现象学“回到事物本身”的想法,倒是颇有相通之处。但我们至今不能习惯这种与成见有所不同的思想,老子对知识的态度使很多人不安,所以人们在解释“为学日益,为道日损”这两句话时,常常说“为学”是增益知识,而“为道”所要减损的则是“智巧”,是“妄见”。这样的解释恐不妥。这两句话对举成文,从文法和语义上看,“为道”之所“损”必是“为学”之所“益”,不能互不相同,一为“知识”,而一为“智巧”或“妄见”。不过在老子看来,相对于造化万物的大道而言,一切的“知识”倒不妨说都是“智巧”,是小聪明。而实际上对愚妄的人来说,所有的“知识”也都有可能变成“妄见”,成为觉悟的障碍。就好比兔子撞到树,折了脖子会死,也可以说是一条“知识”,但对于那个“守株待兔”的人来说,却成了十足的“妄见”。可见“知识”原本也可以是“智巧”、是“妄见”——我们可以不必对老子怀疑乃至否定知识的态度感到迷惑不解或疑虑不安。
还有一种曲解始于河上公《老子章句》。他说:“学谓政教礼乐之学也;日益者,情欲文饰日以益多。道谓自然之道也;日损者,情欲文饰日以消损。”这样的解释倒是简单便利,把“为学”所增益与“为道”所减损的,都说成是“情欲文饰”这种被看作浮华甚至邪恶的东西。表面上看这种解释似乎合乎情理,也为人们所易于理解和接受。但是以“学”为“政教礼乐之学”,以所损益为“情欲文饰”,恐为曲解。“学”何以见得是“政教礼乐之学”?就算是“政教礼乐之学”,又何以见得学习所得不是“知识”却是“情欲文饰”——特别是“情欲”?从语言本身来说,说“为学日益”,不言而喻,指的是“为学”增益“知识”,而“为道日损”与上句互文对举,“日损”自然指的是减损“知识”。所谓“为学”也就是“治学”的意思,并无具体实指的对象,其所谓“学”,指的只是一般的“学习”,而一般所谓的学习,当然是指求知的行为,如何可以理解为学习“政教礼乐”而增益“情欲文饰”呢?这种对语言误解,亦是对语言所表达的思想本身的误解。可此说却一直流行至今,为各家所乐以引用,影响之大,出人意料。如朱谦之《老子校释》云:“‘为学日益’与二十章‘绝学无忧’皆指学礼而言。《庄子·知北游篇》:‘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日损”。’又《后汉书》六十六《范升传》,升奏议引:‘颜渊曰“博我以文,约我以礼”,孔子可谓知教,颜可谓善学矣。’下引《老子》曰‘学道日损’以‘学道’二字连,知有误文,惟以博文约礼为‘学’,则为‘学’之古义。”其说引经据典,欲以助成河上注之误说。依朱氏所言,“学”字“古义”乃专指“学礼”,则“教”字的“古义”岂不是也只限于“教礼”这一项了?显然与事实不合。又如高明《帛书老子校注》亦引河上公注,并表示赞同说:“其说诚是。‘为学’指钻研学问,因年积月累,知识日益渊博。‘闻道’(按,帛书乙本“学道”作“闻道”)靠自我修养,要求静观玄览,虚静无为,无知无欲,故以情欲自损,复返纯朴。”不过河上公注以“学”指“政教礼乐之学”,而“政教礼乐之学”乃是世俗之学,故“为学”而“日益”者是“情欲文饰”,而“为道”所要“日损”的也正是“为学”所“日益”的“情欲文饰”,是所损与所益同为“情欲文饰”。而高氏所说,则以为为学增益的是知识,为道减损的是情欲,是所损与所益并不相同。又如冯友兰在《中国哲学史新编》中说:“‘为学’就是求对外物的知识。知识越多越好,所以要‘日益’。‘为道’是求对于道的体会。道是不可说、不可名的,所以对于道的体会要减少知识……”,所说大体正确而符合老子思想的本意。可是接着他又说:“《老子》并不完全不要知识……它认为,为道就要‘日损’,为学就要‘日益’,但是所损所益并不是一个方面的事。日损,指的是欲望、感情之类;日益指的是积累知识的问题。”则所说不免夹缠,且与前文自相矛盾。所谓“所损所益并不是一个方面的事”,已如上文所述,在字面上也说不通。至于说所损指“欲望、感情之类”,则是犯了自河上公注以“情欲文饰”为解以来常见的错误。张松如《老子说解》、张松辉《老子导读》,皆沿袭了河上注之说。《老子》一书的注释与解读,类似这样的问题还很多,因本书体例所限,不遑多论,姑举此一例稍加引述,以为隅反之资。
为学日益,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
为学日益:治学是一天比一天增加知识。为学,治学,求学。王弼注云:“务欲进其所能,益其所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