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说明严羽的扬李抑杜在《沧浪诗话》中没有明确地表示过本文做
应该说明,严羽的扬李抑杜,在《沧浪诗话》中没有明确地表示过,本文做出这个结论,是对严羽的文学观念从根本上加以探讨之后才提出的。在字面上,每当提到李、杜时,总是左提右挈,似无抑扬之意,但他的艺术趣味却在潜意识地起着作用,所以讨论到其他文学问题,阐述美学标准之时,也就透露出了意向之所在。他的喜好确是偏于李白的创作特点而并不在杜甫这一边的。
关于李白、杜甫诗歌创作水平的高下,自唐代中期起,就已有人对此进行比较研究了。元稹、白居易继承的是杜甫诗歌现实主义的创作传统,因而持扬杜抑李之论,他们不但从思想内容方面着眼而批评李白,而且从形式技巧方面着眼而褒扬杜甫。白居易《与元九书》曰:“杜诗最多,可传者千余首;至于贯串今古,缕格律,尽工尽善,又过于李。”元稹《唐故工部员外郎杜君墓系铭并序》曰:“时山东人李白,亦以奇文取称,时人谓之李、杜。予观其壮浪纵恣,摆去拘束,摹写物象,及乐府歌诗,诚亦差肩于子美矣。至若铺陈终始,排比声韵,大或千言,次犹数百,词气豪迈,而风调清深;属对律切,而脱弃凡近,则李尚不能历其藩翰,况堂奥乎!”这样的评价,显然过于偏激,韩愈《调张籍》诗曰:“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说者以为此诗就是针对元稹论点而发,虽然找不到什么确凿的证据,但其矛头所指,如果说是针对与元、白持同一观点的妄事优劣者,却是不容置辩的。于此可见当时争论的尖锐了。
所谓“属对律切”,就是推崇杜诗在声律、对仗方面的工致。李白在诗歌的形式技巧上下过很大的功夫,诗中也有不少“属对律切”的典范之作,但他天才英特,所作运以灏气,使人读之不觉其工巧。也正因为他豪放不羁,不屑于停留在形式技巧的琢磨上,他的作品,也就并不以律诗见长。按李白今存诗作,古诗占十分之八稍弱,近体诗中,五律还有九十首左右,七律只有十首,内中一首还只有六句。《登金陵凤皇台》《鹦鹉洲》二诗,承崔颢《黄鹤楼》而来,也是介于古风和律诗之间的作品。反观杜甫,情况大不相同。他写了一百五十首左右的七律,不但在数量上超过了在此之前同一时代诗人所作的总和,而且在内容和形式上也做出了多方面的开拓。胡震亨《唐音癸签》卷十曰:“少陵七律与诸家异者有五:篇制多,一也;一题数首不尽,二也;好作拗体,三也;诗料无所不入,四也;好自标榜,即以诗入诗,五也。此皆诸家所无。其他作法之变,更难尽数。”说明杜甫于此确是费尽心力,因而后人都以为杜甫在七律这种体裁上创获最多。
不过杜甫也曾写作一些带有古风特点的七言律诗,如《崔氏东山草堂》等均是,但这情况与李白之作又有不同。杜甫写作这类作品,并不是不措意于“属对律切”,而是“脱弃凡近”,要在旧有规律之上更加表现出个人独到的功夫,这里毋宁说是具有卖弄他精于此道的意思。二人对七律的态度也就出入很大了。
韩愈大气磅礴,接近于李白的浪漫主义一派。宋初文人,如欧阳修等,接受韩愈的影响,也推崇李诗,但如王安石等人,已甚推崇杜甫之作。其后江西诗派出,在形式技巧上赋予更多的注意,于是杜甫的成就得到更大的宣扬。黄庭坚举夔州后诗为效法对象,而这正是杜甫“晚节渐于诗律细”后的纯熟之作。其后江西诗派声势日大,几乎主宰宋代诗坛,而杜甫在七律上取得的成就,也就成了毋庸置疑的定论。
严羽提倡诗宗盛唐,他在《沧浪诗话·诗辨》中说:“故予不自量度,辄定诗之宗旨,且借禅以为喻,推原汉魏以来,而截然谓当以盛唐为法。”自注:“后舍汉魏而独言盛唐者,谓古、律之体备也。”这番议论,清楚地表明了他之所以推尊杜甫的理由。因为盛唐诗体大备,而杜甫在各个方面都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前人对此早有“集大成”之称,严羽纵论盛唐一代诗歌,且以此为号召,自然不能不尊重事实,于是他在《诗评》中也说:“少陵诗,宪章汉魏,而取材于六朝;至其自得之妙,则前辈所谓集大成者也。”可见这里是就总体而言,同意前人结论,并不是对杜甫创作的各个方面都予以推崇。从他对诗歌创作上的一些具体看法来说,却是更为推崇李白的诗歌特点,这与他反对江西诗派的倾向也是一致的。
明清两代文人一般都推崇盛唐诗歌,受严羽《沧浪诗话》的影响很大。但是这里也经历着一段曲折的过程。明初高棅编《唐诗品汇》,《明史·文苑传》上说:“终明之世,馆阁以此书为宗。”可见其影响之巨。此书即宗严氏之说,以盛唐为唐诗的“正宗”“大家”“名家”“羽翼”。值得注意的是,李白的各体诗歌都被推为“正宗”,而杜甫却始终不能享有这种尊号。即如七律一体,李白也称“正宗”,而杜甫则称“大家”。显然,“正宗”乃是后人必须效法的宗师,“大家”则仅言其成就之大而已。《唐诗品汇》“七言律诗叙目”曰:“盛唐作者虽不多,而声调最远,品格最高。若崔颢,律非雅纯,太白首推其‘黄鹤’之作,后至‘凤皇’而仿佛焉。……是皆足为万世程法。”又曰:“少陵七言律法独异诸家,而篇什亦盛。”高棅的这种见解,倒真是得到了严羽论诗的心传的。
但是情况后来有了变化。学者如果真要以盛唐诗为楷模,把它作为效法的对象,却又不得不舍李而从杜。因为李白的诗无绳墨可循,很难遵从;杜甫的诗有格律可依,易于学习。于是明代中叶之后,杜甫的律诗也就声誉日高,诗家奉为不祧之祖,李白的律诗则不再受到重视,《登金陵凤皇台》诗更是因为不合律诗规格而受到忽视。如赵文哲《媕雅堂诗话》曰:“七律最难。鄙意先不取《黄鹤楼》诗,以其非律也。……太白不善兹体,《凤皇台》诗亦强颜耳。”即其一例。
《沧浪诗话·诗评》曰:“少陵诗法如孙、吴,太白诗法如李广。少陵如节制之师。”李广用兵,神妙莫测,故不可学。“节制之师”,有如程不识之将兵,以其有规矩可识,故可供人效法。严羽的这种意见,内部实际上包含着矛盾。他学诗重模拟,《诗法》中甚至说:“试以己诗置之古人诗中,与识者观之而不能辨,则真古人矣。”但他举李白为供人效法的对象,则又怎能诱使后人遵从?难怪前后七子之后,逐渐背离其说。胡应麟《诗薮》“外编”卷四曰:“李、杜二家,其才本无优劣,但工部体裁明密,有法可寻;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至。又唐人特长近体,青莲缺焉,故诗流习杜者众也。”说明明代中叶之后,随着创作实践中的大势所趋,理论界也转而推崇杜甫的七律,崔颢《黄鹤楼》诗为唐人七律第一之说,也就随之被否决了。